《歸來》影評:我們都是命運的人質(zhì)!
末,《三槍》上映。我和幾個同學(xué)趕著便宜的早場,在中影電影院集體買票圍 觀?赐曛蟪鲭x憤怒,寫就一篇克制的惡評。自感酣暢淋漓,并隱約透出一絲文藝批評之風(fēng)采。對張藝謀的成見,似乎是一些學(xué)院派不自覺的共同心理暗示。無論 他拍什么,做什么,總有陰謀,總是不對。很不幸,我也是其中一員。
母親節(jié),《歸來》點映。我為爸媽買了票,陪在他們身邊看完整場電影。我爸說,張藝謀真是老了。我媽說,這個電影真好看。我說,你們開心就好。5年時間,我了解到生活的更多含義,并試圖與這個導(dǎo)演和解。
至于電影本身,它既不意外,也無驚喜。張藝謀是時代造就的傳奇,自《紅高粱》的第五代神話以降,到《英雄》開啟中國式大片模式,再到今天,一個處于互聯(lián) 網(wǎng)時代的,“恰逢其時”的《歸來》,每一步他都合上了拍,成為中國電影最耀眼的弄潮兒。而這背后的支撐,正是爐火純青的“和解”之道。從提筆給黃鎮(zhèn)部長寫 信的那一刻起 ,工人張詒謀就完成了大導(dǎo)“張藝謀”的華麗轉(zhuǎn)身。
前史不必贅述,讓我們直接進(jìn)入《歸來》。這部作品,李安稱之為一部“很好的存在主義電影”,這是一種聰明的理解:一切都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,存在的即合理,而主人公西西弗斯般的命運,更是存在主義的有力注腳。
《陸犯焉識》:必須要和解的原著
竊以為,那些責(zé)怪張藝謀“無視歷史”、過度“留白”的人,都屬于隔岸觀火,看熱鬧不嫌事兒大。如果換做是你,你有膽量拿文革說事兒么?從《活著》到現(xiàn) 在,20年過去了,在審查制度上文學(xué)依然比電影寬松許多。毫無疑問的,張藝謀選擇與原著和解,這構(gòu)成了影片的基石。真要說張藝謀有撒嬌嫌疑,那么問題其實 在于,如果你只想拍一個純粹唯美,能感動廣大90后主流觀眾的愛情故事,為什么要動《陸犯焉識》?
從張藝謀的作品序列中我們不難感 到,他是一個體驗派,更擅長拍一些與自我成長經(jīng)驗相關(guān)的命題,超出這個范圍,就會有些力不從心!蛾懛秆勺R》里,有他熟悉的文革背景、政治變遷、被壓抑的 欲望和多詭的命運。但同時,他也清醒而準(zhǔn)確地判斷出,哪些是可以付諸影像的,哪些則不。于是,張藝謀極其刁鉆地選擇了原著自“青海來信”之后的內(nèi)容進(jìn)行改 編,這有些意外,細(xì)想來又相當(dāng)高明:以愛情這樣穩(wěn)妥的主題切入,而且是失憶之后的愛情。一切都結(jié)束了,但一切又都映射在當(dāng)下,給生活造成影響。張藝謀在 《南方周末》的訪談中這樣說:“無需再去討論,發(fā)生了什么,應(yīng)該怪誰。……所謂新類型,就是我們不要再憶苦思甜,我們不要再控訴,再苦大仇深,讓它用內(nèi)斂 的方式,暗流涌動的方式,甚至內(nèi)傷的方式,去沉淀那個苦難。”
歸來,正是要讓人們知道,在經(jīng)歷了苦難之后應(yīng)該如何繼續(xù)生活。而在張藝 謀看來,重構(gòu)生活的最好方式就是:與命運和解,并順勢而為。女兒對父親的背叛以一句“對不起”而和解,丈夫與失憶妻子的關(guān)系,也在經(jīng)歷了反復(fù)治療無果之 后,以“陪著你到天邊”而和解。親情、愛情、忍耐、和解,這是支撐一個普通百姓活著的信念。至于批判、反思、改造、重建,那仿佛是廟堂和公知該操心的事 情。
樸素美學(xué):與色彩和解的張藝謀
不得不說,《歸來》的美學(xué)形式,是張藝謀的一次重大突破和探索?酥、冷靜、 樸素,一切為了還原時代而努力,不再刻意為了色彩而色彩。他扔掉自己最最傍身的一門手藝,將濃烈化作平淡,試圖讓形式為內(nèi)容服務(wù),創(chuàng)造出本真的生活質(zhì)感。 “靜”,大概是影片在前十幾分鐘的背景交代后,從銀幕傳遞出的最強信號。
只不過,全場整齊揮舞紅寶書的一刻,那個曾經(jīng)的張藝謀還是忍不住跳了出來。那是另一種力量,類似于“意志的勝利”。但這次張藝謀并沒有像在《滿城盡帶黃金甲》中那樣,賦予“法西斯美學(xué)”合法性。這也正是整部電影中批判性最強的一幕。
無論是初出茅廬時的《黃土地》《紅高粱》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,還是走進(jìn)商業(yè)時代之后的《英雄》《滿城盡帶黃金甲》,直至上一部作品《金陵十三釵》,張藝 謀的“造型”和色彩運用,向來被人所稱道。在早年白睿文的訪談中,張藝謀直言,對大紅大綠的顏色的偏愛,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。
可以 說,在《歸來》中,他對本能進(jìn)行了理性的壓制,嘗試與曾經(jīng)“佻撻飛揚”的色彩和解,拋棄過度商業(yè)化、消費化的美學(xué)觀念,回歸到對現(xiàn)實和人性的尊重,并擔(dān)當(dāng) 起恰到好處的歷史責(zé)任。這在當(dāng)今中國電影的大環(huán)境下,尤其顯得難能可貴。當(dāng)年賈樟柯叫板張藝謀:在黃金遍地的時代,誰還來尊重好人?今天,張藝謀大概可以 用《歸來》回應(yīng)。最最重要的是,《歸來》以年度文藝大片之姿獲得全社會關(guān)注并向高票房沖刺,而賈樟柯的《天注定》,則歸來無期。
由此可見,和解的力量是多么重要。
陸焉識:一出存在主義戲劇的男主角
《歸來》是一部只有現(xiàn)實,不訴來歷的電影,它的目的不在于歷史敘事,而在于描述一種純潔美好的人性。但作為一個人而言,陸焉識卻無法被歷史切割。如何在 被架空的情境之中還原完整的人性,是擺在每一個演員面前的最大難題。因此,《歸來》對演員的要求之高,在張藝謀電影里前所未有。值得慶幸的是,我們還有陳 道明。他的確代表了中國男演員的最高水準(zhǔn),把一個知識分子的堅持,一個男人的忠誠和一個父親的寬容,刻畫的淋漓盡致。
原著小說中,陸 焉識一生起伏跌宕,華麗蒼涼。從會四國語言,留洋歸來的倜儻富家子,到被天真性情所耽,流放至西北荒原的勞改犯,再到獲得平反,回家之后卻被勢利子女排 擠,最終只得離去的落寞老人,這樣的人生,實在是“檢視了殘酷歲月里生命可能達(dá)到的高度”。而他對妻子馮婉瑜,從包辦婚姻的無愛,直至歷經(jīng)變革之后才懂得 什么是愛,這其中復(fù)雜、微妙而隱秘的心理狀態(tài),也著實令人唏噓。
然而在電影中,這一切都被簡化了,只有蛛絲馬跡依稀可循。觀眾們只是知道,陸焉識那么愛馮婉瑜,而馮婉瑜也一直愛著那個活在自己心里的陸焉識。
縱使相逢應(yīng)不識。這是多么存在主義的一出戲劇。陸焉識不就是那個永不停歇的西西弗斯嗎?一次又一次,他想盡辦法,變換身份:方師傅、修琴的、念信的…… 他知道,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,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。陸焉識不工作,不勞動,他歸來之后的整個身心都致力于“喚醒婉瑜”這項也許永遠(yuǎn)都不會有效果的事業(yè)。許 多年過去了,他似乎也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這樣的周而復(fù)始,這是他與生活和解的方式,里面有愛,有愧疚,有無奈,更有希望。陸焉識是一個荒謬的英雄,也許在別人眼 中,他徒勞無功的守候是可笑的,但于他而言卻是幸福的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他是自己的神。
那么婉瑜呢?在和陸焉識長期分離,相識卻無法相認(rèn),相認(rèn)卻又不相識之后,她還知道去車站接的那個人是誰么?這么多年了,她最忠誠的伴侶,是自己的理想。陸焉識和馮婉瑜,都在等待著彼此的戈多。
而坐在銀幕前的我,看著許多年之后一個白雪皚皚的早晨,陸焉識手舉寫有自己名字的紙牌,陪伴婉瑜在車站廣場等候。這一刻,我完成了與導(dǎo)演的和解。
其實我們都是命運的人質(zhì)。